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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马停在临安府城门前。

  阮宁离开不过三日, 却再次踏入这座城里。

  逃离的时候她内心凌乱,不知道何去何从,胡乱选了个方向便埋头向前。

  如今回来, 总觉得一切都变了。

  长街上人流一如往昔, 她无暇旁顾, 只觉路很长,总也赶不到。

  如果她不是完全陷入内心慌张,便该注意到城里风平浪静, 人们安逸如往昔。

  可她太急了,从来没有这样急过。

  人们只看到一道身影风一般闪过,很快消失不见。

  如果不是鼻端还残留着淡淡栀子香气, 他们恐怕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
  栀子香,恐怕是余姚来的吧。那里如今正是栀子开的时候。他们临安可没有这种东西。

  梁府大门开着,下人脚步从容, 面色不见丝毫惊惶。

  阮宁翻墙而入,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谢九玄住的院子。

  她的目光只有眼前的路,速度快得任何人都难以察觉。

  或者, 察觉了, 但他们想起主人吩咐, 只当没有察觉。

  看见院门的那一刻,阮宁一路上高高提起的心毫无预兆拧了一下。

  她的脚突然就停住了。

  院门紧锁, 里面却有一道呼吸。

  平稳, 有力。

  她伸出推门的手停住, 无数种念头在心头划过。

  明明一路不曾停歇, 从听到消息, 到如今赶到, 她没有想过回来的缘由, 也没有想过回来的目的。

  她只是回来了。

  想到那些人说的话,她心里没来由得升起害怕,很奇怪的情绪,突如其来,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。

  赶路时只记得要赶回来,如今站在院门前,她不敢迈出一步。

  里面的人,是谁?

  她抿唇,迟疑了一下,最终翻墙而入。

  院里枣树下坐着一个人。

  他看着阮宁,面色很好,气息平稳。

  没有受伤的痕迹。

  阮宁心口那块大石移开,忍不住轻轻喘息。

  随即,遗忘到脑后的其他情绪一股脑涌上来。

  她僵硬着,瞬间明白自己被谢九玄骗了。

  她一个闪身出现在谢九玄旁边,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。

  听脉象。

  什么受伤濒死,什么血流如注,命悬一线,全都是胡扯。

  她声音里还带着喘息,因气愤微微颤抖,“谢九玄,你疯了?你故意放出假消息?”

  她眼睛里甚至有些不敢相信。

  从她进门起,谢九玄便垂着眼睑,视线没有往她脸上看过。

  他静静坐着,像一株安静的树木,根系庞大,荫蔽阴凉,不容小觑。

  阮宁说完,他抬眸,目光深邃,很平静地开口:“你看,你在骗自己。”

  阮宁浑身一僵,握住谢九玄的手松开,任由那只手垂落下去。

  她到这时才明白,谢九玄打的真正主意。

  “我想过,若是你不回来,就放你走。”他深深看着阮宁,“可你为什么回来了?”

  阮宁脑子里嗡的一声,忍不住后退一步。

  她为什么回来了?

  阮宁犹如被人当头棒喝,脸色变得苍白。

  她此时的样子,脊背挺直,仿佛千斤重担压着也压不弯;眼神里总带着一股坚定。

  她一直这样,用无坚不摧的外表,层层掩盖真实的自己。

  谢九玄心里不可抑制泛起丝丝心疼。

  可他也知道,不逼她一把,让她坦然面对自己,阮宁永远也不会看一眼外边的世界。

  她只会将自己的心藏起来,不见天日。

  折磨着别人,却何尝没有折磨自己?

  他起身,走到阮宁面前,垂头看着她,用很轻和的声音:“你有没有看清自己的心?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?”

  这声音太具蛊惑性,阮宁睫毛轻颤,像是蝴蝶薄弱透明的翅膀,颤在谢九玄心上,让他身体里所有坚硬都化作柔软的细流,只想将她包裹起来,让她高兴,让她露出一个笑容。

  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,年少读史的时候谢九玄对此嗤之以鼻,并将其列为最愚蠢的亡国之君,没有之一。

  而如今,他伸手摸了摸阮宁柔顺的头发,所有思绪全都凝在眼睛里,他不受控制弯下腰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企图将所有勇气和力量传递给她,替她扫去心底阴霾,替她承受所有痛苦,只要她高兴起来。

  哪怕是烽火戏诸侯呢,他淡漠地想着,原来人人都有做昏君的潜质。

  “闭上眼睛,”他声音犹如低沉的琴弦,古老而悠远,令人沉醉,“用心去想,你想要的是什么?”

  他鼻端是淡得几乎要飘散的栀子香,怀里的人柔软温暖,软得让他一颗坚硬的心化成水。

  阮宁浑身的刺仿佛触到最柔软的云团,她被团团包裹,处于一个最安心的所在。

  她太累了,理智渐渐昏睡,唯一的一丝清明摇摇欲坠。

  谢九玄的声音犹如一束温和月光,洒在她一片黑暗的内心深处,将她藏得很深很深的角落照亮。

  她痉挛了一下,那是仿佛被人一层一层剥开,赤.裸.裸站在人前的恐惧和羞赫。

  她想蜷缩起来,藏到黑暗里,但有双手环住了她。

  “嘘,别害怕。”谢九玄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,手臂将她抱紧,“告诉我,你想要什么?”

  他像是最从容不迫的猎人,有着最为致命的耐心,手段高超,心性了得,诱惑猎物露出柔软之处。

  阮宁紧闭着眼睛,神色不安,身体忍不住挣扎痉挛。

  她锁得坚固的地方裂开了缝隙,缝隙越来越大,那道墙轰然倒塌,藏在里边的东西露出了真实面目。

  她很害怕,手忍不住环住谢九玄脖颈,越抱越紧,本能寻求安心。

  谢九玄将她抱了起来,垂头在她耳边轻哄着,替她拂去不安。

  他带着阮宁斜躺在榻上,将人揽在怀里,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:“看到了什么?”

  他注视着阮宁,目光里盛满细碎温和。

  “谢,九玄。”阮宁嘴唇颤抖,声音仿佛在哭泣。

  她确实哭了,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鬓角,无声无息,身体轻轻颤抖起来。

  她很不安。

  被她深深掩藏,层层上锁的,不过是谢九玄。

  谢九玄手臂用力,将她揽得更紧。他低头吻去她眼角泪水,苦涩在唇边蔓延,他喉结颤动,声音令人安心:“不哭,睡一觉,醒来一切都好了。”

  阮宁好像被他这句话安抚,身体传来的痉挛颤抖消失,不安转动的眼珠也平静下来。

  谢九玄神色复杂,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,内心柔软无以言表。

 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:淡淡的满足充斥心间,怀里这具躯体,像是老天给他的糖,抱着她,山川大地,清风雨雪都变得可爱起来。

  谢九玄三个字,他从不觉得这样动听。

  阮宁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他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酸涩。

  呼吸相闻,彼此温暖,他将搭在阮宁腕上的手松开,眉头拧了起来。

  精疲力尽。

  这是累得睡着了。

  他抬头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与灰尘,手指在鼻尖那颗小痣上顿了顿,随即轻轻将人放开,准备起身。

  只是刚一动,阮宁双手紧紧揽住他脖子,睫毛不安地颤抖起来。

  他静止不动,伸手轻拍她的背,声音温和:“睡吧。”

  花无痕悄咪咪踮脚进来就看见这一幕。

  他五指张开捂住眼睛,指缝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。

  谢九玄淡淡道:“过来。”

  花无痕被好奇心驱使,噌地一下靠近。

  看见阮宁乖乖躺在谢九玄怀里睡着,他瞪大眼睛。

  谢九玄蹙眉有些不虞,伸出手,宽大的袖袍将阮宁遮得严严实实。

  花无痕:“……”

  得嘞,你是大爷。

  “让厨房做些软糯易入口的吃食,一个时辰后让丫鬟过来替阮宁梳洗。”他声音放得很低,好像怕吵到阮宁。

  花无痕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,冷哼一声,换来谢九玄死亡注视。

  他讪讪压低声音:“行吧。”

  怎么觉得他对上谢九玄总是会吃亏呢。

  走出门,他拍着脑门想,自己干什么来了?怎么就成了听谢九玄吩咐的下人了??

  想明白的他瞬间炸毛,但想想阮宁这小丫头那副狼狈的模样,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去厨房。

  谁叫大爷他心善,没办法,就是这么好一人。

  *

  阮宁醒来时身上衣服换过,一身清爽。

  她神色怔怔,渐渐反应过来昏睡前说了什么。

  谢九玄三个字回荡在耳边,她脸色蓦地僵住,眼睛里闪过难以置信,薄红自脖颈蔓延至两颊,染得眼尾都泛了绯红。

  她手指蜷紧又放开,不知所措,如坐针毡,目光迅速在屋里扫过,立即掀开锦褥起身。

  “吱呀——”

  门开了。

  阮宁动作僵住,立即躺进被褥,转头向里,只留一个后脑勺在外面。

  离开临安的几日她浑浑噩噩,不分白天黑夜,也不知道吃没吃,喝没喝,急忙赶回来又是一天没有进食,全靠一口气强撑着,见到谢九玄时,意识已经开始昏沉。

  后来睡过去是必然,身体已到了极限。

  但她昏沉中被谢九玄套出话来,就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
  她该生气的,但是如今腹中饥饿,眼前一阵阵发晕。

  她想,等填饱肚子,再找谢九玄算账。

  只是此时还不太想看见谢九玄。

  她连头发丝都泛着尴尬。

  来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这只是一个误会,但她还是来了。

  来得那么急。

  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
  总之,她如今不想看见谢九玄。

  谢九玄让人将饭菜放下。

  他负手站在床头,看着阮宁后脑勺:“我在外面就听见你醒了,不饿?”

  阮宁稳如泰山,一动不动,打定主意将他耗走。

  谢九玄:“你不起,我抱你过去吃。”

  阮宁闷闷的声音传来:“你出去吧。”

  谢九玄手蜷了蜷,半晌,道:“好,粥要喝完。”

  阮宁:“嗯。”

  *

  阮宁竖起耳朵听见谢九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,便立即起身。

  她真的饿了。

  身体有种极度劳累过后的疲软,却也有充分休息后的舒适。

  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