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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零六章 是也非也(1 / 2)


袅袅檀香,烟轻如雾似梦。

琴桌上铺着素色软缎,一只伏羲式古琴浑厚大气,琴首微圆。

其项自肩上阔下窄,与琴首一体,琴腰为内收双连弧形,尽显古朴之质。

这并不是沈风斓一向弹奏的琴。

大周的贵族千金,流行弹奏的是连珠式琴。

此琴胜在琴颈与琴腰分别有三个内收的弧形,与另一侧的三个弧形,组成一串漂亮的珠子。

因其形美,甚得闺阁女子的喜爱。

沈风斓偏要反其道而行。

她纤纤素手轻抚上琴弦,莹润指甲一拨,弦音浑厚。

沈风斓心中一喜,这音质,比她前世弹奏过的琴不知好了多少倍。

再随手一翻半旧的琴谱,果然,都是些猗兰操之类的闺阁曲调。

她索性弃了这些琴谱,十指舒展在琴弦上,虚浮于半空。

缓缓地闭上眼睛,在心中演练手指的动作。

待觉得有几分把握后,她睁开眼睛,秋水柔波轻抚琴声。

指下一个个音溢出,宫商角徵羽,渐渐融汇联合,成为一段乐曲。

天斓居中,有人侧耳细听。

“这是哪来的乐声?怪好听的,就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。”

“听闻今日娘娘雅兴正好,在练琴呢。”

众人不禁回想,沈风斓嫁进王府之后,似乎还从未抚过琴。

想来昨日进宫应是颇为愉快,方有此等雅兴。

有听过些乐曲的人不禁赞叹,“娘娘这弹的是什么曲子?真是闻所未闻。”

自然是闻所未闻。

这是她极喜欢的曲子,沧海一声笑。

和她一样,都不属于这个时空。

曲中自有一脉爽朗开阔的江湖豪情,又带着烟雨飘摇的沧桑,非寻常人能弹奏出其中意境。

对于历经坎坷的她而言,却是最能表达心声的曲子。

最最关键的是,曲子简单到无敌。

如果站在沈风斓身旁看去,会发现她的手,不过是顺着琴弦一遍遍地拨下来。

她忽然停住了手,琴音戛然而止。

浣纱迎上去,将浸过热水的帕子,给她擦手。

又往那纤细的手指上,细细地抹上蛤蜊油。

“娘娘久不弹琴了,怕是勒得手疼吧?就连曲调也和从前不同了。”

沈风斓笑道:“哦?哪里不同了?”

琴原就是仕宦人家的玩器,非高门贵女不得轻易触碰,浣纱也是在太师府才有些许触及。

她想了想,道:“从前娘娘弹的曲子,雅致秀气,像是流水涓涓。今儿的曲子,却像是……大浪淘沙!”

她好容易想出这个形容词来,沈风斓点头赞叹。

“能品得出这一层来,也算是闻其弦而知雅音了。”

浣纱有些不好意思,“娘娘怎么今日忽地想起抚琴了,还换了这把伏羲琴,连琴谱都不用了。”

秀气的连珠琴才配猗兰操这样的谱子,伏羲琴古朴大气,正适合弹沧海一声笑。

她抿唇轻笑,“为了日后卫皇后,或是旁人再出这等招数,我能妥善应对。”

胡舞那样的表演,她可以有借口去推脱,来掩饰自己不会。

但换了琴棋书画这些,她可就没那么多理由可说了。

要想不受制于人,必得先发制人!

传闻沈风斓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,她着意打听了一番,果然却有其事。

那位老先生已经归隐田园,在青山绿水之间苦研棋艺,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再找她一战。

“浣纱,我也许久没有学习棋艺了,如今生疏得很。你去把我从前的棋谱也找出来吧,我得空便瞧瞧。”

反正在晋王府里待着,成日闲着也是闲着。

多学点东西傍身,那总是没错的。

——

东宫,太子寝殿。

昨夜新得了两个歌姬的太子,两耳不闻窗外事,在寝殿之中睡到了天大亮。

据昨儿夜间当值的宫人说,寝殿里的淫词艳曲,直唱到了半夜。

报信的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扰,故而太子昨儿都不知道,钱良媛已经被打发去守皇陵了。

今日一醒咋闻此事,雷霆盛怒。

“母后这是怎么搞的?不是说好把钱良媛她们借去欺负沈风斓吗?怎么反倒把本宫的人搭上了?”

太子面上泛红,仍有宿醉后的酒意。

太子妃唯唯诺诺道:“还不是那个钱氏轻狂,竟然当众跳起坊间舞女的艳舞来。萧贵妃带着圣上忽然来了,一看到钱氏衣不蔽体的模样,当即大发雷霆。”

太子面色更加难看了。

他之所以宠爱钱良媛,有大半的原因就是为她舞姿妖娆。

每每侍寝之前,她跳起胡舞来勾人得很,在榻上小腰频频扭动,叫人欲仙欲死。

那副风骚的模样,可比太子妃这样一本正经有趣得多。

偏是她被圣上罚去守皇陵了。

太子看着太子妃嚅嗫的样子,越发气不打一处来,索性拿她煞性子。

“你当时就在那里,不知道为钱良媛说句好话吗?”

太子妃委屈地红了眼眶,“殿下是当时没在场,圣上连皇后娘娘都怪罪上了,妾身说什么话,能管用吗?”

“连母后都怪罪上了?”

“是啊,母后原想着沈侧妃不会跳胡舞,可以以此来为难她。谁知道她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堆,说什么胡舞是敌国之舞且登不得大雅之堂,一副宁死不肯跳胡舞的模样。”

不但没能以此叫她出丑,反而惹得卫皇后和太子都被斥责了。

太子气得跺脚,“这个沈风斓,可恶,真是可恶至极!她是被晋王坏了名节才嫁给她的,还是区区一个侧妃,竟然就这样一心为晋王计,来对付本宫!”

太子妃眉头一皱,不由说出了实话。

“殿下,话也不能这样说。是母后先让她罚跪到几乎小产的,这次也是母后明知她不擅舞技还……”

太子愤愤地瞪了她一眼,她连忙闭上了嘴。

“你到底是我东宫的人,还是他晋王府的人?怎么处处为她说话?上回龙凤胎的百日宴,你对那两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。哼,真是不分亲疏!”

太子妃委屈不已,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。

“妾身就是喜欢孩子,只要会笑会闹的孩子,妾身都喜欢……”

太子一听这话,就知道她是想到了他们的嫡子福昀。

不免心头一软,摆了摆手。

“罢了,你下去吧,有空多教教福昀说话才是正经。”

——

沈风斓闷头在府里学琴棋书画,一开始有些无趣,而后她很快找到了乐子。

她每每抚琴,虽没有百鸟朝凤,却有两个黄口小儿咿呀伴奏。

浣葛玩心大起,教云旗他们说好字,竟然教成功了。

于是外人便可看见,沈风斓每每抚琴之时,两个奶娃娃就从榻上翻腾起来,拍着手脚叫好。

晋王殿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,面色有些尴尬。

没想到继“娘”之后,云旗兄妹先学会的是“好”。

这叫他这个爹的面子,往哪里放?

说是如此,看到云旗和龙婉手舞足蹈的模样,他笑得心情大好。

“殿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?”

晋王殿下在桌旁坐下,先饮了一口茶,而后方道:“后日是佛诞,京中会有浴佛会,想出去逛逛吗?”

“浴佛会?好啊。”

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,京中都有浴佛会,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趁此机会出门游玩。

她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,后日就是四月八佛诞了。

要不是晋王殿下一提醒,她险些都忘了。

便转头对浣纱道:“让丫鬟们给法源大师做的衣裳和鞋袜,可都做得了?”

“做得了,按照娘娘的吩咐,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。”

晋王殿下放下茶盏,“这个法源大师,就是你上回说的,极有意思的一个胖和尚?”

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来,她提了一嘴,顺道也说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。

独独忽略了宁王没提。

“是啊。我瞧他生活朴素,性情古怪,想是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,还是粗布就好。”

晋王殿下眉梢一抬。

“那为何是墨色的?”

“啊?殿下不知道吗?”

沈风斓煞有介事,“墨色显瘦。”

晋王殿下:“……”

“一个偶然认识的胖和尚,你都想着给他做衣裳,为何没有本王的份?”

沈风斓惊讶道:“殿下还缺衣裳吗?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,自然府中是有专人操心的,哪里轮得到我来想。”

“哼。”

他轻哼一声,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,恣意而慵懒。

沈风斓忽然想到了浣纱和浣葛他们的话,便缓了神色。

“不过殿下束发带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,不如下次我亲手替殿下做一条?”

他的眼中总算露出了笑意。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转眼到了佛诞这一日,晋王府的大门外,也挂上了莲花型的佛灯。

白底粉瓣,莲心微黄的烛火跳跃,投影在府门前,甚是好看。

府门大开,晋王殿下穿着与莲花同色的直裰,白底粉纹煞是清俊。

他长发绾起,仅以一根素白的发带松松地束着,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。

沈风斓才走至门前,一见他的背影,不觉吃了一惊。

晋王殿下果然身后长眼,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,就回过头来了。

她打扮得素雅简洁,不同于平日爱穿的广袖宫装,而是一袭窄袖的莲纹襦裙。

两人站在一处,似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,格外般配。

沈风斓的眼不自觉朝他身上看去,“殿下这身衣裳……”

“怎么?”

他眉梢一挑,唇角噙笑,似乎心情不错。

“一会儿可别经过什么青楼花苑的,只怕那些花魁娘子,拉着殿下不让走。”

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,配上素日里少穿的粉色,气质柔和了许多。

这要在旁人看来,必是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。

而在沈风斓眼里,就是两个字——

风骚。

晋王殿下对她这话,似乎很是满意。

“沈侧妃要是担心本王被拉走,那本王的手,就暂时交给你好了。”

他说着,姿态款款地伸出手来。

掌心宽厚,指节有力,自然地蜷曲着,仿佛在邀请她共舞一曲。

沈风斓神思一晃,而后稍稍提起裙摆,兀自步下了门前的台阶。

“殿下还是快些走吧。”

她的背影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唯恐一不小心,就把手伸给了他。

长街之上人来人往,手提莲灯,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意。

在灯火的辉映下,那些笑面分外好看。

她走向一处挂满了花灯的小摊贩,晋王殿下跟随其后,打量起那些花灯。

其中莲花型的是最多的,旁的像是锦鸡和兔子等形态,也有许多。

沈风斓却没拿那花灯,她伸出手来,拿起了一个面具。

“好看吗?”

她拿的是一个猪八戒面具,竟然大大方方地问他好不好看。

晋王殿下差点没笑出声来。

“虽不好看,不过极衬你。”

她干脆直接戴在了脸上,朝小贩道:“后面这位公子付钱。”

后面这位公子抬脚就走,小贩正想喊住,尾随其后的侍从便丢下了一块银子。

那小贩犹如在梦中,捡起那块碎银子,放入口中咬了一口。

着实咯牙。

他就觉得,生得这般天人之姿的一对小夫妻,怎会是寻常人家出身?

果然是非富即贵之流。

再往后走,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越发多了起来。

反倒是晋王殿下露着脸,一双桃花眼颠倒众生,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
沈风斓再经过一处小摊的时候,便顺手给他面上,也戳了一个面具。

那是一个玉兔的面具,两只长耳朵竖起,衬着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。

她笑得哈哈地,晋王殿下隔着面具,给了他一个白眼。

沈风斓没有忽视他的眼神。

“殿下不喜欢吗?”

他摇了摇头,“我是在想,要是让别的女子戴一个猪面具,只怕她们是宁死不从。大概也只有你,高兴成这样。”

“佛云,万法皆空,万相皆空。不过是一具臭皮囊,又有何可在意?”

这具臭皮囊并不是她,真正的她,是皮囊深处的灵魂。

晋王殿下笑道:“孕育了云旗和龙婉的,便是这具臭皮囊,岂能不在意?”

沈风斓的笑容,忽然僵在了唇角。

是呵,和他有肌肤之亲的,是这具皮囊。

云旗和龙婉的娘亲,也是这具皮囊。

她呢?

她到底是沈风斓,还是谁……巷口幽暗之处,她伸出手来,一个转身。

两人的身形,落在灯影照不见的幽僻之处。

她纤手抬起,揭去了面上可笑的面具,朝着他走近了两步。

一双幽深如谭的眼眸直直地盯住他,雪肤花貌,红唇如雨后蔷薇。

让他不自觉地一惊。

她的脸慢慢凑近,脚尖踮起,呼吸带着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。

身形微晃,他迅速地伸出手来,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。

女子柔软的身子落进他怀抱中,叫他一时神思遐迩。

曾经一夜旖旎的景象,不自觉浮现在他脑中。

他欢喜于这一刻手中触感的柔软,又惊愕与沈风斓,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。

那张倾城美貌的脸靠近他,他微微俯下身去。

只听得一个清丽低柔的声音,“旁人都说,殿下待风斓有情,只是从未听殿下提起过,实在是想不明白。”

此情此景,口是心非如晋王殿下,也变了口吻。

“要待你如何,你才明白?”

女子樱唇凑近,几乎是划过他的唇瓣,落在他的耳边。

“只要殿下一句心里话,心悦与否。”

她吐气如兰,声音几不可闻。

一丝热气,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那一团火,瞬间喷薄。

他一手扶在她腰际,另一手抵在她脑后,身子一转,将她压在墙上。

一个热烈的吻落在她唇畔,满是他的隐忍与期待,和心花怒放的喜悦。

随着那一吻落下的,是轻浅的心悦二字。

他等了这么久,终于等到沈风斓的主动示好。

当初她一句非我所爱,让他一直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。

骄傲如他,承受不了她的拒绝。

他只能一直待她好,取悦她,撩拨她,讨好她……

让她心甘情愿。

彼此唇舌交缠,这一刻甜美,叫人欲罢不能。

寂静之中,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。

身侧不远处,是灯火通明的街市,往来之人络绎不绝,乐声隐隐。

忽然——

他吃痛地放开了她,口中一片腥甜涌进喉中。

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。
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沈风斓一笑,眸中闪着幽暗的光芒。

“没做什么,不过是勾引殿下。而后发觉,殿下的心悦过于廉价,我并不想要。”

廉价?

他轩辕玦至今唯一心悦的女子,说他的心悦过于廉价?

真是荒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