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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六章(1 / 2)


翌日天还未亮, 杜氏和孟彦弼早早地到了翠微堂。

老夫人细细叮嘱玉簪她们:“有没有多带些软垫和隐枕?别颠着她们了。一路记得照顾妥帖了。”

吕氏将一大包零点吃食茶水提篮交给六娘的女使和侍女,又牵着杜氏的手,硬塞给她两张交子:“阿婵从小到大,连绸缎铺脂粉铺都没怎么去过,今日既然出门了, 大嫂替我带她去好好逛逛, 这孩子喜欢上什么,最多也就是多看两眼。大嫂你只管买下来!晚上也别急着回来,她们都没去过夜市,大嫂你和二郎尽管带着她们去吃。我在家里等着……”一大段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。

杜氏也不客气,收下了交子让她只管放心。带着六娘九娘和女使侍女们辞别老夫人,上马车往凤城方向而去。

天不亮,城外六十里连绵的营寨马嘶人声不断,炊烟已息,伙头军运粮军已经开始收拾装车。

中军大帐里已经点完卯,大军拔营起寨。各军将领,跟着陈青在五方旗下祭过了火神土神水神等五行神仙,中军帅旗指向凤城, 传令兵各色令旗挥舞, 随军鼓乐吹响号角。大军缓缓开拨。

在凤城官道右侧, 三辆马车缓缓停下。杜氏带着六娘九娘下了马车,提了把小铁锹, 在路边挖了些松土, 用一块朱色的布帛兜了, 在官道正中堆起小土堆来。玉簪她们几个女使赶忙上前要帮手,却被杜氏谢绝了。

六娘好奇地问:“大伯娘,你这是做什么?”

孟彦弼从马车后头取出些树枝草木来:“这是表叔母以前教给我娘的。她们西北那边叫这个軷祭。亲人出征,在路边軷祭,亲人就肯定能平安归来!”

九娘轻声道:“軷祭可以敬祝山水神明,祝祷大军从此跋山涉水一往无前!唐朝后就已经失传了。秦州乃是秦国的发祥之地,才得以保留这些古礼吧。”

马蹄声响起,远远飘来一朵红云。杜氏直起身笑道:“你们表叔母来了!”

这朵红云转瞬即至,果真是魏氏。

六娘九娘看着一身朱红宽袖祭服的魏氏,呆了半晌。这、这还是平时那个秀气之极的表叔母吗?魏氏一头秀发飘散,齐眉勒着朱红软纱抹额,抹额在脑后打了一个结,长垂近腰。难得地用了朱红口脂,加上策马而来,两颊也泛着红,让人惊艳无比。

(防盗)魏氏笑着朝她们挥挥手,从马侧取下小铁锹和两坛子酒来。在官道另一侧,开始挖土。

九娘赶紧跑过去福了一福:“表叔母,我来帮你!”她将魏氏挖出的松土兜到朱色布帛里。两人在官道中堆起另一个小土堆。魏氏笑着说:“谢谢阿妧了,太初、六郎还有阿予、苏家兄妹都在后面,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要来送叔夜。今天参加軷祭的人多,再好不过了。”

九娘手中的布帛一松,差点掉落在地上。抬起头看着魏氏,一脸惊讶,阿昉哥哥和阿昕怎么会也来了?

魏氏朝她眨眨眼,笑道:“六郎和阿予给他们下的帖子,等送好大军。今日六郎做东,请大家一起去炭张家吃烤羊,你可会喝酒?我可是要不醉不归的哦!”

九娘胸口一热,哪里还管自己现在还是十一岁的小身子,大声道:“我会喝酒!我陪您一起喝!”

魏氏笑着点点头:“好!你放心,喝醉了今日就回表叔母家里睡。保管你婆婆不责怪你!”

九娘也哈哈笑了起来。玉簪和其他女使只能守在马车前眼睁睁看着,吓得不行。这位太尉家的娘子,也太吓人了。喝醉酒?!被老夫人知道了还得了?

不一会儿,又有两辆马车和几十骑一起到了。

赵栩穿了一身绯色宽袖道袍,飘然若仙。陈太初也穿了朱色,却是一身窄袖直裰,热烈似火。两人都难得穿这么鲜艳的亮色,更显得面如敷粉,唇若施脂,令人无法直视。

九娘目光扫过他二人,定在苏昉身上,展开了笑颜。苏昉穿了青色道袍,正笑着对她们招手。

赵浅予牵着苏昕的手跳下马车,拉着六娘九娘的手连连问,立秋送去的枣子可好吃,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,昨日有没有去旗纛街看祃祭。

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十几个孩子,过来行了礼。章叔宝带头,拿着小铁锹开始挖土,在官道之中也堆了好几个土堆。几个女孩子从马车上搬下树枝草木来。

赵栩、陈太初、苏昉和孟彦弼四个人,忙着堆放树枝草木。四人偶尔扭头看看在路边说笑着的小娘子们,也都会心一笑。

魏氏和杜氏在马车边上轻声说这话,杜氏一会儿摇头,一会儿又笑着点头。赵栩看了,放下心来。这位孟家长房的杜娘子,最听舅母的话,肯定是愿意做他们的副社长了。

不久,远处传来马蹄踏地的轰隆隆声音。众人分成两堆,魏氏带着陈太初赵栩赵浅予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站在道路左侧,杜氏带着孟家小辈及苏昉苏昕在官道右侧。众人引首翘望,心似乎也随着那马蹄声咚咚咚地加快起来。

远远的众人就看到各色旌旗招展。正中一面红色帅旗上,一个“陈”字迎风招展。孩子们立刻挥起小手大喊起来。

孟彦弼望了望,大声告诉她们:“太尉的帅旗是燕王殿下写的呢!”

大军越来越近,九娘看到那个“陈”字果然泼墨狂放,似有万千雄心,只看着也觉得胸中豪情顿起。

大军缓行,除了马蹄声,就是铁甲碰撞的声音。那精光闪闪的重甲骑兵中,红色帅旗下,一匹黑色大马上,正端坐着一人。魏氏满面笑容,挥着手慢慢走到官道之中。

陈青远远看见了他们,举起手示意大军暂停。传令兵迅速打出旗语。七千将士,无一丝慌乱,甚至无一人出声,依次列队缓缓停在了百步以外。

远处路中的那个红衣女子,似霞云似烈火,耀眼夺目。陈青恍惚回到多年前,他朝不保夕,看得见日出,不知看不看得到日落,虽然把这个极易脸红眼眸滴水的医家小娘子放在了心上,却从未敢表示一二,总拖到最后才去包扎伤口,起码能静静地多看她几眼。她也总是抢着给他治伤,偶尔有天夜里听见她娘喊她小名,他情不自禁地将娇娇二字含在口中打了个滚,她听见了,羞得将盘子里的药物纱布全都打翻了。

直到一次雪雨中守城,粮草早尽,众兄弟无不伤痕累累、精疲力尽,援军却还不来。秦州百姓们一大早就往城门口送饼送汤送药。这个平日秀气羞怯的小娘子一身红袄,手捧两坛烈酒,狼狈不堪地奔走在各个城门口,拼命呼喊他的名字。他当时蜷缩在避风处正在嚼一块胡饼,听了好几遍,才猛然站起身推开众人大步上前,铁甲被冰雪寒意浸透,一路走一路掉冰渣。看到当真是她时,胸口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她把酒坛子塞进自己怀里,就开始笑着高声唱起秦州区小调。他当时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死当长相思,再也顾不上别的,将她揽在胸口,哑声说了一句:“城在人在,你在我在!”

他们是那场守城战后成亲的,后来每逢出征或守城,她总会红衣烈酒笑着唱着送他出发,每次也总是笑着迎接他归家。

他一直笑她这半辈子就胆大妄为了一回,却无比敬佩她那一次绝不逊色于男儿血战沙场的勇气,感激她那一回的不管不顾惊世骇俗。是因为她,他才有了一个家。

陈青两腿轻轻一夹马肚,轻提马缰,慢慢从大军中前来,他身披金甲,朝阳下宛如神祗,又如山岳,手中银枪横马而放,枪头红缨随风轻飘。只有马蹄声,声声落地,声声落在人心上。